文字與報導,可能為他人帶來力量與重啟的機會嗎?
呼應著課程主軸「跨域」,跨域不只停留於領域之間的碰撞與移動,更能指涉著來自不同背景的人,所交織、互動的過程。本學期最後一堂的C-Club,再次將傳播回歸到觀察、溝通、省思與行動力,以文字與新聞媒介作為工具,我們如何實踐與關心身邊的「正發生」?
譚蕙芸是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,同時也是《明報.星期日生活》副刊人物專訪、長篇文章作者。過去她對於人權與社會的關懷,受到國際特赦組織香港分會、香港外國記者會及香港記者協會聯合舉辦的人權新聞獎「報章特寫大獎」、「評論和分析大獎」的肯定,同時著有《文字欲:回應時代的特寫新聞》一書。
「取之於社會,用之於社會。」每個人的專長與興趣都能在跨域間找尋意義,譚蕙芸揮動著屬於她的筆觸,書寫著她所關心的議題,她是如何從發現、感受到講述完整的故事?又是怎麼將這些故事帶入到大眾眼前?我們一同來聽聽,屬於她、文字、和筆下人物共同完成的精采歷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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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題: 「不賣慘,可以嗎?」:報導底層人物的可能性
講者:譚蕙芸/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
日期:05/21(三)
時間:14:00~16:00
地點:社科院R227

✯ 當日演講文字紀錄 ✯

導言
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譚蕙芸以捐款廣告為例,帶領大家進入對「貧窮」的反思。廣告常常利用畫面塑造出孩童可憐的形象,讓大眾因為愧疚心理而捐款,這種將底層人物刻畫為「可憐的等待者」,其實是忽視了他們在困境中展現的主動性、生存意志。
為了探究真實的貧窮樣貌,譚蕙芸親赴印度垃圾山社區,觀察當地居民生活環境。她發現即便是在極度貧困的環境中,生存仍需「成本」與「資本」——包括容器、水管、體力等,能成功搶水的其實並非最弱勢者,而搶到水的人還會將水在以高價販賣給無法出門的老人,這顯示底層社會更深層的剝削,而這並非邪惡,而是人性。
譚蕙芸強調真正深入的報導,不應停留在表面,而需同時呈現三要素:一、客觀的不幸處境,二、當事人的能動性,三、背後的結構性原因。以「天水圍單車媽媽之死」為例,譚蕙芸發現從單一個人事件,發現結構性的問題,並發掘造成事件的原因包含道路設計不佳、香港經濟低潮對基層家同的壓迫。新聞不應該只停留在「賣慘」,而是應該揭露真實,誠實的面對底層人物的處境,才能避免扁平化生命,讓新聞真正能揭露社會的真實。
經歷
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譚蕙芸曾在報社工作,主跑社會福利線,主要關心底層人物議題。而後輾轉到新聞電視台工作,她認為電視台,是對抓新聞點反應速度的訓練,因深受截稿時間限制,電視新聞就像是茶餐廳一樣,快、狠、準。後來她因個人因素,結束電視記者工作,30多歲時,選擇到學校教書,主要開設課程是人物特寫。
「貧窮」是什麼? 「絕望」讓你更主動
譚蕙芸以常見的善心捐款廣告舉例作為此演講的開始,「只要1200塊,可憐的男孩就不會再飢餓」,廣告畫面陰暗,還有蒼蠅在男孩身旁飛,廣告呈現方式讓觀眾感到內疚,進而捐錢給單位。以這案例帶出,對貧窮地區人們的想像,刻板印象中底層人物是被動的、無辜的、等待救援的。但實際上果真如此?促使她想要尋找,「貧窮」,到底是什麼?
譚蕙芸抱持這樣的疑問前往印度,透過當地教會安排前往「垃圾山」,村民就在垃圾中生活,因環境污染嚴重,導致村裡孩子們都有殘疾,沒有乾淨的食用水,而當地政府會派水車到村裡提供水源。當水車一到,村民一窩蜂衝向水車「搶」水,看到此景,譚老師指出,而這樣的情形,他們並不是「被動的」,用吃奶力氣非常「主動」跑去搶水。不可忽略的是,裝水也需要「成本」!需要容器以及水管,要擁有資本主義的生產工具,不僅如此,身體健壯也是成本之一。譚蕙芸表示,當只是安靜坐在那觀察,並不會發現背後的結構因素。有些人連這些搶水的工具也沒有,甚至無法出門,搶到水的人,已經不是最弱勢,而這些擁有水的人,會剝削生活更加困苦的人,這不是邪惡,而是「人性」。
為了活下去的能動性,人跟人的狀態,並不是教科書所說的「孔融讓梨」,窮就是絕望,絕望,讓人更加主動。也是譚蕙芸認為底層人物報導的關鍵,作為一名記者,不需去美化,更不需要煽情。
底層人物只能慘? 勿掩蓋人性 落入刻板印象陷阱
在新聞報導中,底層人物報導形式最常見的就是,當事人被簡化為「可憐的悲劇」。然而,譚蕙芸指出,真正深入且有力量的報導,應掌握三大要素:一、呈現客觀上的不幸,二、提煉主角的能動性(agency),三、揭示背後的結構性原因。
譚蕙芸以自身實際採訪經驗說明,強調記者不能「想像」底層人物的生活,而是要透過實地觀察與誠實發問,反思自身所見,去發掘當事人的主動性,無論是善的主動性或惡的,因為他們是人,而不是物件,更不是「等待被拯救」的可憐人。
在「天水圍單車媽媽之死」的新聞事件中,一名基層婦女騎腳踏車上班,途中不幸遭遇車禍身亡。當時事件發生後,其他記者沒有持續跟進,而譚蕙芸決定親自拜訪死者家屬,並騎上那條「死亡之路」。她發現那段路,非常狹窄、違停嚴重、重型車輛頻繁進出,是非常糟糕的道路規劃,並找出香港對於城市規劃的失敗,這一結構性問題。此外,還有另一問題是,當時香港經濟陷入低潮,當事人必須出外工作以貼補家用,種種問題環環相扣,才釀成悲劇。譚蕙芸表示,她的死亡不是單一的不幸,而是整個社會規劃不良的縮影。
譚蕙芸指出,若選擇將新聞寫成「賣慘」,是對結構性問題的忽視,且不尊重當事人的生命。新聞,不是單純呈現個人悲劇,而是從中看見制度的漏洞,從個人的死亡中,照見整體社會的病灶。這樣的報導方式,才是真正尊重底層人物的生命經驗,並且是在龐大的社會結構中掙扎求生的「人」。這類新聞若報導僅止於「她是個好媽媽,好可憐」,其實是平面化了當事人的生命,是最差的新聞寫法。這樣的敘述方式,只會讓觀眾感受到悲傷,卻無法理解背後的結構性困境。對此,譚蕙芸反問道,難道死之前不是好爸爸好媽媽了嗎?
政策與人味故事的距離? 語言只是「工具」先把人當人!
譚蕙芸不僅關心香港也非常關心台灣情況。她發現不僅是在香港,台灣也很多大學生會關心無家者的處境,但尚未受到社會歷練的人,關心無家者是很彆扭的,且難免有獵奇的心態在其中。無家者是社會上最底層的人,難免會有許多複雜的社會結構問題,以及個人問題在他身上,而對於年輕學生現階段是無法理解,且無法用同一種言語溝通。
無家者是以男性為主的群體,譚蕙芸透過社工協調進而採訪。他表示對於關於無家者的報導,不需表現太過虛偽,要明瞭這個社會的運作方式。雖然「善良」很重要,但新聞是反映社會真實的。譚蕙芸講述在2012年時採訪深水埗無家者被沒收家當事件,發現「說話
在訪談無家者的過程,首先可以透過談論眼前可看到可觸摸的東西,像是時尚潮流雜誌中,會詢問路上身上有什麼配件,但很多人卻沒有想到可以詢問無家者。譚蕙芸表示其實這是很深層的歧視,因為打從心裡認為無家者的東西無聊,且可以想像。而在寫新聞的過程,不需有過多的價值取向評論,只需要把看到的真實情況陳述出來即可。常見關於無家者的報導都會選擇不公開名字,且表現方式都是比較無助、黑暗的,但譚蕙芸則拍下受訪者的笑容,並打出他們的姓名與年紀,她說這是對他們的尊重,不賣慘也可讓大眾關注。因無家者在街上生活,也有「生活感」。
譚蕙芸在採訪無家者過程中發現他們的生活感與能動性,因家當被收走,而他們用雨傘架當作拐杖,用透明塑膠杯喝酒,看起來就像用玻璃杯喝酒,或是偷電看電視以及有一套西裝,這讓譚蕙芸覺得新奇,為何對於這件西裝如此珍惜,還會特別送乾洗,而那位無家者回答他:「我去逛街的時候要穿,去油麻地跳舞是出街」。對於無家者來說也有地域性,這裡是生活的家但到了油麻地則是跳舞逛街所在。
好的報導,絕不是向讀者說教,也不要二元對立的去看事情,且不需把人性掩蓋,刻意把受訪者變成刻板印象中的樣子。譚蕙芸又舉了一名「公車媽媽的故事」,這名母親因智能障礙的兒子沒有牙齒的關係,帶兒子搭公車都會被認為是「變態」、「怪人」,甚至有年輕女性會感到害怕,但裝了假牙後,變成了一名帥哥,旁人不再對兒子感到害怕,這名媽媽終於帶兒子搭公車。從公車媽媽的個人故事,帶入了智能障礙牙科的議題,從搭地鐵以及公車與讀者聯繫,而不是單純訴說教養智能障礙兒子的辛苦,因並非每位讀者都會認知智能障礙者的困難。
結論
綜合譚蕙芸的經驗與觀點,新聞報導的價值不在於煽情敘述或快速生產,而在於是否能真實描繪底層生命的掙扎、能動性與被忽視的社會結構。只有「把人當人看」,新聞才有可能成為社會理解的橋梁,而非將底層者再次物化的工具。
✯ 問答Q&A ✯
Q1:記者在撰寫新聞報導到發布的過程,其實是會有時間壓力的,像我自己要花這麼長時間區接近、了解無家者,如果真的要放在記者這個行業的話,要怎麼樣解決,或是有更好的辦法?
A1:會有跑線的,傳統新聞採訪會有導跑線,起初一兩年也所有新聞你都跑,那後來理論上你應該是專注ㄧ條線,就是希望你在內部會建立了一些人脈。
Q2:我家附近有一間醫院,然後有一個街友睡在旁邊,有一次和他聊天他說他東西被偷了,我想知道怎麼去相信街友的話?
A2:如果他旁邊有同伴、鄰居可以確認一下,但是如果你沒有要把這件事作為故事紀錄出來、再呈現,他說不說謊也沒差,你也不需要把自己卷進去,像很多街友有精神病或是有什麼問題,所以你也不太能用正常的角度去評論。我常常和記者說有可為和有不可為,有一些人不適合報導,像是Metoo也是有些人情緒很激動,你如果去報導你會把自己陷入一個複雜的情況,有些記者會和示威者關係會很複雜,讓自己走不出來,所以我有時候會說要當一個無情的記者。
Q3:我們一直覺得香港受到英國專業化很高,所以香港新聞、自由是非常好的,所以19年的反送中運動,記者引導到這個運動裡面是一個特例,所以像您剛剛講的你還是會和受訪者有一定的距離,所以19年算是一個反常嗎?
A3:我這麼多年採訪這麼多底層人物,我曾經也是非常熱情的少女,但是我給我主管罵過,他說你這樣下去乾脆不要做記者,做社工好了,這麼多年我回頭看,我也會和當時的自己說這句話。而這麼多年我有沒有給受訪者騙過?是有的,但他不只是騙我一個人,他騙了很多人,當時那個阿伯在記者面前敘述得很慘,敘述政府因為他水電費太低要把他從國宅趕出去,當時記者都把阿伯寫得很慘,把政府描繪的是十惡不赦的壞人,但就是因為我太好心地繼續追查下去,才發現他在法庭面前騙了他家庭的真實情況,以前我就覺得是政府欺壓小百姓,後來這件事給我一個很大的啟發,記者不只是對受訪者負責,同時也要對公共資源負責。而因為記者沒有把事情的真實報導出來,導致改變了整件事情的本質。從這些經驗我在2019年反送中的時候就知道,你再判斷哪邊是對是錯的或是你參與了,很多記者會有PTSD,你如果跟示威者關係太深入很危險,你會走不出來。